禁核条约能否加快核武器的废除进程?

在大部分核武国投反对票的前提下,联合国裁军与国际安全委员会仍然成功批准了十月份的一项决议,该决议要求各国为一个旨在废除核武器的条约展开谈判。《不扩散核武器条约》允许五个国家无限期地保留核武器,而这将与核武器的全面禁止形成鲜明反差。各国将“本着诚信原则,在严格、有效的国际管控下就一个全面、彻底的裁军条约进行谈判”。联合国大会将于本月批准该决议,并将于2017年召开一系列关于禁核条约的谈判会议。假使联大果真召开了这些会议,那么从中产生的条约应当包含哪些内容?该条约能否成功加快裁军进程?

Round 1

若要废除核武,就必先剥去其华丽假面

核威慑的黄金年代已寿终正寝。核武这位昔日国际舞台上的明星选手已不再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在冷战期间,核武无可比拟的破坏力以及其在国际舞台上为核武国增添的优势使得它获得了极高的声望。诚然,一些政治决策者今天仍然认为核武的声望不减当年。当时两个超级大国手中的核武在维系战略稳定上的确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然而,冷战的环境已一去不复返。尽管当今的美俄关系与当年的美苏关系之间存在着一定的相似性,但是冷战的环境却不太可能在未来重现。此外,核威慑对受宗教极端主义驱使的鼓吹末日论的恐怖组织毫无用处,这已是令人痛苦的不争事实。倘若恐怖组织获取并使用核武器,那么连使用核武回击所需的“回击地址”都将无处可寻,更何况信奉末日论的恐怖分子或许对灭亡本来就毫不畏惧。

既然核威慑的黄金年代已经终结,禁止核武就变得切实可行,但首先必须降低政治决策者赋予核武的重要性。现在是时候剥去在整个冷战期间被用以掩藏核武丑陋面容的华丽面具了;是时候让全世界像对待生化武器等其他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那样对待核武了,把它视为不配享有任何声望的赤裸裸的杀戮武器;是时候禁止核武了,就像生化武器被《禁止生物武器公约》和《禁止化学武器公约》取缔一样。

为何是现在。纵观人类历史,发明武器的理由五花八门,但是最主要的动机还是为了置敌人于死地。倘若一种武器存在于世,则它迟早会被使用,尤其是假若诸如和平条约、稳定的政治环境、理性领导与威慑能力等可降低该武器被使用之概率的因素变弱或消失时。

在今天的世界以及可预见的未来,我们能否依靠理性的政治领导以维持一个稳定的国际环境且同时确保核武不被使用?很难给该问题以肯定的答案。预防核灾难发生的唯一可靠方法即禁止核武器的生产并永久性地销毁核武器。的确,鉴于众多国家和非国家行为体掌握制造原始或精良的核爆炸装置所需的科学知识和技术的能力不断提升,如果核武器不被尽早销毁,世界将会变得极为不安全。现有的裁军与不扩散制度尚未且似乎不可能在可预见的未来使裁军成为现实。因此禁核条约势在必行。

条约内容。接下来的问题就是禁核条约应当包含哪些内容。首先,最重要的是应当确保遵守该条约的国家可像《不扩散核武器条约》(NPT条约)的非核武缔约国目前那样享受和平利用核能的权利。换言之,放弃核武的制造以换取在核能和平应用方面的协助这一吸引了众多国家加入NPT条约的基本条件也应当被纳入新条约。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则应当继续承担协助各国核能事业的责任。

其次,禁核条约应当建立一个有效的核实机制,但该机制或许不应当是现有的IAEA。因为假如禁核条约取得成功,核武国就不得不终将加入该条约,所以条约的核实机制就不可像今天的IAEA一样由核武国主导。禁止化学武器组织(OPCW)或许更值得借鉴。迄今为止,OPCW已以一种公平、及时且有效的方式执行了其销毁化学武器的任务。

第三,一旦禁核条约被各国普遍接受,它就将把全世界变成一个无核武区。鉴于此,条约起草人应当从现有无核武区的规定特别是其有关权利与义务的条款中汲取灵感。

乐观的理由。与NPT条约相比,禁核条约或许更有可能促成裁军的实现。禁核条约的有利因素之一是没有一个国家会认为该条约将对其造成真正的威胁。今天的非核武国不认为NPT条约会对其造成任何威胁;况且,倘若禁核条约最终被所有国家接受,那么每一个国家都将成为非核武国。如此一来,将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以核武器的使用恐吓、欺凌其邻国。

另一有利因素是禁核条约运动可在现有裁军制度的基础上发展。除了以色列、印度、巴基斯坦和朝鲜四国以外,其他所有国家都已是现有裁军制度的参与国。在前述四国中,印巴在十月份关于禁核条约的投票中投了弃权票,而这表明禁核条约很有可能会最终带来全面裁军。中国也投了弃权票。此举可如此解读:尽管中国拥有被NPT条约所认可的核武国地位,却对一个没有核武的世界无所畏惧。

另一别有意义的弃权票来自荷兰这一北约成员国,而其他所有的北约成员国都投了反对票。根据北约核共享协议的部分内容,荷兰与其他四个欧洲国家共同持有属于美国的战术核武器。美国与其他几个核武国为了使其核武不受禁核条约倡议的影响构筑了一道防线,而荷兰的弃权之举或许可被视为该防线上的一丝裂缝。

仅凭禁核条约是否足以销毁核武器?鉴于该条约倡议并未被拥有全球大部分核武库存的国家所接受,有些人或许会认为该倡议终将失败。但是,此观点是短视的。仅凭禁核条约可能在目前和可预见的未来都无法结束核武的统治地位,但是它或许可使核武器在全世界变得臭名昭著,从而预示结局的开端。倘若禁核条约在几十年后被视为无核世界的基石也不足为奇。

 

从乌克兰的视角评估禁核条约

当联合国第一委员会在十月份投票决定是否召开关于禁止核武的条约的谈判会议时,人们或许认为像乌克兰这样的国家一定会投赞成票。要知道,冷战结束时,乌克兰尽管从前苏联继承了世界上第三大的核武库,但是却选择放弃该核武库。乌克兰还以非核武国的身份加入了《不扩散核武器条约》(NPT条约),并仍然是该条约声誉良好的成员国。此外,乌克兰的东部受着世界上两大核武国之一的威胁,且并未从两大核武国中另一国的核威慑能力中获益。所以,乌克兰必定对原子弹的禁止投了赞成票吧?

错。100多个国家投了禁核条约的赞成票;38个国家投了反对票,且大部分投反对票的国家是核武国以及美国在欧盟和北约的盟国;16个国家投了弃权票。乌克兰则没有投票——这其实是一种委婉的弃权行为。

乌克兰是否已放弃裁军?基辅是否计划获取自己的核威慑?乌克兰是否已对国际协议丧失信心?

当乌克兰于1994年放弃核武器后,俄罗斯、美国以及其他大国共同签署了《布达佩斯备忘录》。该协议本应保护乌克兰免遭核攻击(俄罗斯经常强调此点)并同时保障其领土的完整性(俄罗斯对此点却并不强调)。自2014年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乌克兰东部顿巴斯区域战争爆发以来,《布达佩斯备忘录》并未能起到什么作用。这些事件使乌克兰对国际协议效用的态度发生了彻底的转变。

在2014年以前,乌克兰一直认为《布达佩斯备忘录》是一份强有力的安全资产。乌克兰2012年的军事政策强调,“根据《布达佩斯备忘录》”,核威慑应由“联合国安理会以及乌克兰的安全担保国负责”。然而,2015年乌克兰总统的国会演讲则提出了完全不同的理念。演讲提到,乌克兰的经历“表明,在国际协议中放弃一国的核武地位其实并不会带来任何安全保障。”的确,2014年攻击乌克兰的国家恰恰是《布达佩斯备忘录》所规定的基辅安全担保国之一。不仅如此,俄罗斯还发出核威胁以阻止其他国家向乌克兰提供军事援助。

那么乌克兰是否已对其无核地位丧失信心并转而相信核威慑的力量?确实有迹象表明这一点。2014年,乌克兰国会提出了一项关于退出NPT条约的法案;另一项法案则是关于让乌克兰开发自己的核武器。2014年的一项民调显示,49%的被访者认为乌克兰应当恢复核武国地位。

然而,乌克兰的专家们并不认为乌克兰会变成核武国。这部分是因为,即使在那些认为基辅应当开发核武器的普通民众中,也只有小部分人认为基辅确实会这么做。尽管如此,还是可以看出今天的乌克兰对裁军的确抱有一定程度的怀疑态度。例如,乌克兰人加入北约的意愿在不断变强:支持加入北约的乌克兰人比例从三年前的15%增至2016年的78%。乌克兰人一般认为北约的延伸威慑能力十分可信。当然,因为乌克兰并非北约成员国,所以它无法获益于北约关于“集体防御”原则的第五条规定(尽管乌克兰政府已正式宣布其具有加入北约的政治意图)。

基辅对禁核条约的弃权行为或许表达了其对美国核保护伞的认同和支持;大部分北约成员国也表达过同样的认同和支持。对乌克兰而言,美国的延伸威慑尚未像《布达佩斯备忘录》那样幻灭。乌克兰或许还想通过弃权以提醒全世界:延伸威慑可为不扩散提供动力。诚然,这是一种可悲的新现实主义思维,但是2014年的一系列事件表明,当你的邻国将这种世界观主动付诸实践时,你自己很难不相信这种世界观。

尽管乌克兰在禁核条约上选择弃权,但是其政治目标之一却是起草一个能确保核武国不对非核武国使用核武的条约。此种保证本应由NPT条约框架所提供。事实证明,该条约自1968年起就一直发挥着一定的效力。尽管该条约存在不足之处,但是它基本上维护了各成员国在核能、全球安全以及延伸威慑方面的价值观和利益。那么NPT条约能否被进一步完善?答案是肯定的。但是,这或许正是乌克兰想要在NPT条约架构“内”起早一个关于安全保证的条约的原因。

然而,禁核条约则很可能会独立于NPT条约架构而存在。鉴于38个国家对所提议条约投了反对票,这个世界显然尚未做好彻底禁止核武器的准备。尽管所有国家可能都认为应当避免具有毁灭性的全球战争,但是目前两大独立阵营正以两种截然不同的视角审视着通往世界和平的艰难道路。

尽管NPT条约具有缺陷,却同时考虑到了这两种视角;而被提议的禁核条约却无法做到这点。有些国家愿意废除核武,而其他国家却不愿意这么做。禁核条约或许会变得与《非战公约》类似。《非战公约》签订1928年,其目的在于废弃战争。该公约尽管得到了各国的认可,但却未被任何国家严肃对待。然而,禁核条约也可能会具有实际效力,从而削弱NPT条约的效力。但是,倘若禁核条约比NPT条约更讲道义且更平等,那么NPT条约是否能经受住挑战?抑或是从此逐渐瓦解?假如NPT条约开始瓦解,那些视核武为一国尊严、伟大和主权象征的国家将做出何种回应?那些惧怕遭受强大邻国攻击的国家又会如何回应?禁核条约是否将带来一场霍布斯式的噩梦,使世界各国用各种武器互相厮杀?当旧的规则已被废除而新的规定却尚未被几十个国家接受时,将会出现何种局面?

倘若新条约既不能废除核武器,又在无法有效替代NPT条约的前提下削弱了NPT条约,那么全球核秩序就可能变得岌岌可危。

 

禁核条约:具有深远政治意义的临时之举

是时候建造全球去核化进程中的下一块重要基石了:一个将废除核武器的条约。

1970年生效的《不扩散核武器条约》(NPT条约)是建立并维系无核世界所需的第一块重要基石。而“第三块”基石则将是一个核武公约,其中包含销毁核武器所涉及的时间表、技术问题以及核实机制。

这就让人大致知道禁核条约这第二块重要基石将包含哪些内容以及该条约的必要性。但是为何“现在”是正确的时机呢?

答案之一是许多非核武国已对裁军的缓慢进展失去了耐心。而当前全球政治中的民族主义思潮(具体表现为英国的脱欧公投和唐纳德·特朗普在美国总统大选中的获胜)又为禁核条约倡议带来新的紧迫感。自1945年日本原子弹事件起出现并发展的核禁忌似乎正遭受着威胁。

核禁忌对核武的使用起制止作用,而核武的不被使用又反过来强化了核禁忌。的确,某种行为的发生与否将影响核禁忌等社会规范的演变,而人们的行为则受到其对哪些才算正当、正确、道德和理智的行为的理解的影响。每当人们想到用核武应对冲突却又同时认为使用核武不适合某个局势且与某个(国内或国际)社会的价值观相悖时,核禁忌就会得到强化。然而,在当今民族主义的环境中,不负责任的随意言论可能使人们再次以为核武器是可以使用的。

禁核条约应将核禁忌绝对化,即必须绝不考虑使用核武。禁核条约必须修补国际法院在1996年对使用核武的合法性做出裁决时所留下的法律漏洞。国际法院当时决定,“无法最终判定,当一国面临存亡危机之极端处境时,威胁使用或实际使用核武以自卫的做法合法与否。”禁核条约务必明确规定,在任何情况下使用核武或威胁使用核武都是不正当的。因此,禁核条约旨在带来核武的终结,使核武的不被使用成为法律上所谓的“强制法”——一个被各国接受的绝对规范或强制性法律,且“永远”不得被“任何人”损抑。

但是,若要从“强制法”的角度审视人类的具体行为(例如核武器的使用),各国就务必展开相关政治工作。核禁忌在能发挥强制性作用之前,其强制性必须首先获得国际社会的全体接受和认可。从此种意义上看来,禁核条约旨在向那些仍然相信威慑逻辑(或者相互保证毁灭思维)并因此认为核武器可确保安全的人们提出观念上的挑战。禁核条约将以新的理念取代威慑逻辑:相互保证核武禁用的逻辑才能确保安全。

丑恶怪物。由于国家行为体和非国家行为体的联合政治工作,禁核条约的谈判会议即将召开;该政治工作被称为“人道主义倡议”。“人道主义倡议”已把禁核重点从行为体转移至技术。尽管NPT条约在遏制核武扩散方面取得了杰出成就,但是它的重点仍在于有核武与无核武的行为体。NPT条约要求所有国家都本着诚信的原则就全面彻底裁军进行谈判,但是却并未对此种谈判设定最后期限。这一法律漏洞已被虚伪地加以利用,使得核武继续掌握在“正确的”国家手中而不落入“错误的”国家手中。而禁核条约则将视一切核武为非人道的。即便是“好”国家手中的核武也是非法的。

禁核条约可使核武在道德层面受到世界各国的责难,从而使保留核武的国家即使在尚未签署禁核条约的前提下也受到道义上的谴责。在公众眼中,拥有核武的国家(以及它们的拥护者)势必会变得越来越像J.R.R.托尔金的小说《魔戒》中的丑恶怪物咕噜,口中不断念叨:“我们想要它,我们需要它。必须拥有这宝贝。”禁核条约将固然是一份重要的法律文件,但它也将是一份政治文件。国家、个人与民间团体可以此政治文件为基础做进一步的政治工作,从而使全世界都认为拥有核武是不道德、不理性的。

创造现实。那么禁核条约究竟应当包含哪些内容呢?本人祖国南非的经历或许能给予一些启示。南非曾经拥有核武器,但之后却将其放弃。南非于1990年实现去核化,从而占据了道德高地;任何其他实现去核化的核武国也会占据道德高地。放弃核武是值得国际社会庆贺的一项成就。因此,禁核条约应当采用正面的措辞以鼓励去核化。

此外,禁核条约可在其序言中宣布,该条约成员国“热烈盼望核武国通过发起关于核武公约的谈判而带头努力实现并维系无核世界。”另一项宣言则可承认“联合国安理会这一主要负责国际和平与安全的机构的常任理事国在以身作则引领世界走向无核化的进程中将扮演特殊角色。”

禁核条约不应当包含过多细节。此时此刻也不应当建立新的机构,因为这是公约才有的特权。与禁核条约相关的大部分核实工作可由国际原子能机构等现有组织执行。

作为一个核武公约产生之前的临时举措,禁核条约应当是从容却重大的一步。该条约可加快裁军进程,但却不可被直接用以迫使核武国裁军。它只是一项长期事业中的一部分。该事业旨在创造一个无核武藏身之处且核武国也对此表示接受的现实。

Round 2

现实:人类无法永远避免核武的使用

《原子能科学家公报》的一位名叫瑞恩·阿尔特(Ryan Alt)的读者在本期圆桌讨论的评论栏中写道:“难以想象禁止(核武的条约)不只是异想天开。”而另一位名叫基斯·B·罗森伯格(Keith B. Rosenberg)的读者则写道,“永远”不应“制定一个不会被遵守的条约”——意思就是禁核条约过于理想主义,缺乏可行性。

本人却持相反的观点:若要切合实际地对核武及其危险性做出评估,就务必展开禁核条约的谈判。认为人类倘若无限期地拥有核武器还能一直成功避免核战争的观点是过于理想主义的。

接下来就想谈一下威慑的理念。本期圆桌讨论的另两位作者乔艾莲·普列托留斯(Joelien Pretorius)和波莉娜·希诺维茨(Polina Sinovets)已就此话题发表了观点。本人认为,冷战或许是威慑的黄金年代,但该年代已经终结。冷战期间的世界以两个超级大国为中心,它们各自拥有蓄势待发的上万个核武器。这些武器可通过空中、陆地和海上的平台发射。双方都确信对方具备二次核打击能力,而正是这一信念阻止了第一次核打击的发生。

但是,当今的世界已变得更为纷繁复杂:以两个超级大国为首的稳定集团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分散的权力和扩散至多处的核武。在有核的南亚,印巴关系十分不稳、令人堪忧;而在朝鲜,金正恩自身的状态或许也是十分不稳、令人堪忧的。

今天美国和俄罗斯领导人的情况也大同小异。自唐纳德·特朗普正式成为美国总统候选人以来,专家观察员们就担心美国核武库的控制权有一天可能会落在他手中;弗拉基米尔·普京所做的抉择带有日益增强的挑衅性,他本质上是在以强硬的姿态向西方提出挑战。

现实主义者以往一向认为,掌管核武的人是理性的,能准确地分析利弊,并能对潜在的敌人也拥有核武之事实做出明智的回应。一些现实主义的学者认为,假如更多的国家拥有核武器,世界就会变得更具战略稳定性。但是,即便是现实主义者也应当意识到,当今大部分控制核武的领导人不一定会做出理性的抉择。

核武不同于其他所有武器的一点在于它们所造成的破坏是不可逆的。一场核战争过后,任何重建项目都无法减轻核冬天之后果。人类无法将大量的有毒辐射从环境中清除。鉴于此,对主要核武国当前的领导人保持警惕是否不切实际?即便是现实主义者也应当承认保持警惕并非不切实际。

那么,当发射装有核弹头的导弹的权力掌握在理性受到质疑的领导人手中时,被动地等待裁军发生是否现实可行?通过禁核条约等举措努力实现裁军从而使非理性领导人永远无法发动核战争的做法又是否现实可行?

对了,请勿忘记:等你的国家领导人按下了核按钮后再说“哎呀”就为时已晚了。

军控现实可行,而全面裁军则或许不切实际

伏尔泰笔下的著名人物潘格劳斯博士有一个毕生的信念:“在这个所有可能世界中最好的世界里,一切的一切都是为最好的结果而存在。”本期圆桌讨论作者乔艾莲·普列托留斯(Joelien Pretorius)声称,《不扩散核武器条约》中关于裁军的措辞是明确清楚的。这听上去有些像潘格劳斯博士的论调。

《不扩散核武器条约》中关于裁军的措辞并非明确清楚。该条约要求缔约国“本着诚信原则”进行裁军谈判。但是,倘若诚信原则并未被遵循,那么条约中的这句话又有何种意义?的确,假如条约各缔约方多年来都遵循诚信原则,那么今天就没有必要为一个禁核条约进行谈判,因为各国一定已就全面核裁军展开过谈判。

普列托留斯的南非销毁核武之事固然值得敬佩。但是,借用俄罗斯政治学家谢尔盖·卡拉加诺夫(Sergey Karaganov)的话来说,其他的一些国家相信核武器是“上帝用以拯救人类的赠礼”。俄罗斯东正教教会已为该国的核武器祈神赐福。俄罗斯认为,关于全面核裁军的呼吁仅是虚伪的表现。全面裁军只会有利于拥有优越常规军事力量的国家。

普列托留斯认为核威慑不起作用,但俄罗斯却不以为然。假如核威慑真的无用,那么北约在过去两年内对俄罗斯的核边缘政策所做的回应为何如此小心谨慎?莫斯科又为何继续如此刻意地避免越过北约的红线?诚然,有些人或许认为常规武器方面的平衡在这两方之间起威慑作用。但历史表明,常规威慑并不可靠,且也没有直接证据表明核威慑不起作用。

尽管核武令人望而生畏,但是战争史上的绝大多数伤亡却是由常规武器造成的。人类在核武问世后不久便意识到自己已站在自我毁灭的边缘,并从那时起就一直成功避免这些武器的使用。甚至可以说,核武器根本就不是战争武器,而是对话武器。事实上,这或许正是俄罗斯赋予核武器如此多含义的原因。

本人只想通过前文的论述指出:只有当各方认可他方的思维过程和观点时,核裁军才有可能取得进展。南非的裁军之举固然值得赞许,但是其他国家与南非所处的环境不同,世界观也各异。当然,可鼓励俄罗斯裁军;但俄罗斯却认为,追求核武的彻底禁止是一场旨在损害俄罗斯主权的不真诚的游戏。而让俄罗斯进一步削减核武和实施军控则是更切合实际的目标。

倘若某个理念在过去发挥过作用(例如核威慑),那么在抛弃该理念之前就务必三思而后行。认为威慑无效的观点可能不但不会弱化威慑的地位,反而会使该观点本身站不住脚。

禁核条约的成败均不会削弱NPT条约

与波莉娜·希诺维茨(Polina Sinovets)在其圆桌讨论文章中所论述的相反,一个禁止核武的条约不会削弱《不扩散核武器条约》(NPT条约)。恰恰相反,禁核条约在短期内将帮助NPT条约继续发挥效力,而从长远看来则可帮助NPT条约实现其核裁军的承诺。禁核条约不但不会削弱NPT条约,反而会在后者的基础上发展。NPT条约也明确阐述了全面核裁军的必要性,并声明务必为实现该目标而就一个新的条约展开谈判。

当年,NPT条约的签署国固然认为核武将被无限期保留。但是,近50年后的今天,该条约第六条规定中详细阐明的裁军承诺早该得以兑现。当NPT条约在1995年被无限期延长时,会议重新确认所有缔约国务必就一个关于全面彻底裁军的新的条约进行谈判。当然,倘若当时核武国没有做出其将为全球无核化“坚定地”进行谈判的保证,我的祖国南非也就不会支持NPT条约的延长。包括南非在内的122个国家十月份在联合国为禁核条约的谈判投赞成票也是出于类似的原因。

假如NPT条约在1995年没有被延长,那么各国或许会就另一个规定了实施全面彻底裁军的具体日期的条约展开谈判。借用希诺维茨的话,这就可防止“一场世界各国互相厮杀的霍布斯式的噩梦”。因此,1995年至今的这段时间就成为了核武国以及那些认为延伸威慑有用的国家的宽限期。而本人却认为延伸威慑是无用的,它只是延迟了冲突的解决。此外,倘若向你提供核保护伞的国家忽然成为了你敌人的好友,结果又将如何?对越来越想加入北约的希诺维茨的乌克兰而言,这是个中肯的问题。

NPT条约所面临的真正威胁并非被提议的禁核条约,而是核武国以及与它们有集体安全协议关系的国家不本着诚信原则进行裁军。这将使各国逐渐退出该条约。除非各方能履行NPT条约的裁军条款,否则在充满不确定性的当今世界政治环境中,此种退步现象很可能会加速。

解决方案之一是就一个禁核条约进行谈判。尽管禁核条约的谈判很有可能会在NPT条约的审议大会之外进行,但是本人认为谈判各方会在禁核条约的正文中明确提及NPT条约。这将确保两个条约之间除了现有的道德关联以外,还存在强有力的法律关联。因此,那种认为禁核条约的成功会令NPT条约的规定变得不再适用的担忧是毫无根据的。

假如禁核条约失败了,结果又将如何?首先有必要给“失败”下定义。本人在第一轮文章中写道,本人视禁核条约为有利于无核世界最终实现的临时政治举措。在此语境下,倘若由国家和民间团体组成的支持禁核条约的广泛联盟放弃该进程,那么条约就失败了。但是这不太可能发生。即使真的发生了,且即使各国在禁核条约失败后决定退出NPT条约,它们这么做也是因为核武国仍然拒绝裁军。因此,禁核条约的成败均不会削弱NPT条约;正在不断削弱NPT条约的其实是核武国。

Round 3

把握时机,尽快裁军

当本人在阅读本期圆桌讨论文章以及读者评论时,不禁想问:就一个禁止核武器的条约展开谈判究竟有何不对?

至少可从两个方面理解这一看似简单的问题。首先,一些对禁核条约倡议持批评意见的人认为,该倡议不可能迫使各国实施核裁军,因此只是白费时间,而本人的问题正是对这一观点的回应。

请各位扪心自问,难道有人会在其一生中的每时每刻都最为有效地利用时间吗?恐怕不会吧!那么就一个禁核条约进行理智的讨论又为何分外浪费时间呢?

即便你觉得困难,也请你花一秒钟想象一下一个没有核武的世界。在这个想象的世界中,没有哪个国家能用核威胁的方式欺凌其邻国;也没有哪个国家能因为其拥有核武库而无法无天;恐怖组织将无法获取精密核武器或制造原始核装置所需的材料。在这样的世界中,生活是否会变得更美好?恐怕是吧!

那么,向往一个没有核武及其危险性的世界有何不对?根本没有半点不对!这不会让任何人付出任何代价。

即使有人认为这样做是浪费宝贵时间,本人也仍然乐意在这个“无用”的裁军事业上花费一些时间。在人类历史上,许多“无用”的事业却最终实现了目标。乔艾莲·普列托留斯(Joelien Pretorius)所提及的19世纪的废奴运动就是很好的例子。在当时,成功结束奴隶制的希望渺茫之程度并不亚于在21世纪实现核裁军!

本人问“就一个禁核条约展开谈判究竟有何不对”的原因之二是为了指出:对禁核条约倡议的批评通常会涉及与条约本身并没有什么关系的问题。例如,声称禁核条约将对现有的核军控与核裁军安排产生负面影响。

当联合国第一委员会在十月投票决定于今年就一个“禁止核武并将最终使核武被彻底销毁的具有法律约束力的文件”开展谈判时,完全没有妨碍现有核军控与核裁军架构的运作。假使禁核条约的确通过谈判且被批准,只会意味着禁核条约的谈判时机已经成熟,而不会意味着来自外太空的外星人将把该条约强加于现有条约的各相关方!对所谓的禁核条约会对现有核军控与核裁军架构造成的危害的批评恰恰显示了要找到令人信服的反对禁核条约倡议的论据是多么不易。

更为糟糕的武器?波莉娜·希诺维茨(Polina Sinovets)在其第三轮文章中写道,“人类假使销毁核武,……这未必是好事。”她认为,“世界或许会回归对‘终极武器’搜寻之老路”。希诺维茨认为,由于核裁军可能会导致更糟糕的武器的出现,所以人们最好满足于现有的武器。

本人对此并不赞同。倘若用一张图表显示军事技术在人类历史上的演进过程,则可能看到曲线在核武出现之前缓慢上升,而在核武出现之时却开始陡然上升。因此,除非禁核条约可停止核武的生产、贮存与使用,且除非国际社会展现制止军事技术快速发展的决心,否则在未来势必会出现更为糟糕的武器。

此时此刻正是展现这种决心的时机。核禁忌自1945年至今一直发挥着作用,但是倘若核禁忌被打破,那么人类连考虑诸如核裁军之类的问题的能力都将受到严重削弱。

还是忍受眼前的厄运为妙

核军控与核裁军在某种程度上紧密相联。但是,两者却在核威慑及其效用之问题上分道扬镳。这是乔艾莲·普列托留斯(Joelien Pretorius)在本期圆桌讨论第三轮文章中所表达的核心观点,本人也对此表示认同。但核军控与核裁军存在差异的原因究竟何在?本人认为,原因在于这两种处理核武的手段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观的产物。

核裁军旨在销毁最不人道的战争工具,从而使人类免遭灭亡。核裁军一旦成为现实,人类就会视其为一项福利,并努力维系世界和平。

而核军控则出自人类天生好战这一理念。销毁可毁灭地球的工具不仅不会带来和平,反而有可能直接导致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没有核武器,人类或许会面临可怕的劫难。

普列托留斯提出的实现核裁军的方法主要依靠使核武蒙上污名。但即使核武的污名致使其被销毁,人们也不会忘却制造核武所需的知识。此外,总会有人一心想要获取权力且并不关心战争的道义问题。因此,核裁军将为那些无视核武器非人道属性的少数国家建立核武独裁政权铺平道路。有能力实施核勒索或者甚至不顾核武污名而使用核武的领导人并不难找。萨达姆·侯赛因对伊朗和伊拉克人民使用了化学武器,并一直企图研发生物武器,尽管这两种行为都带有非人道的污名。而最近,国际社会普遍认为叙利亚政府已对本国人民使用化学武器。

核裁军的另一个危险在于,它可能会将不扩散推向政治的边缘。今天的国际社会对核武实施严密控制。倘若国际社会减少其对核武的关注和管制,那么对伦理道德视而不见的流氓国家和恐怖分子或许会更容易获取核技术。

即便大多数人更愿意通过和平对话以解决争端,历史的进程却通常是由那些乐意凭借武力以扩大影响力的少数个人所决定的。认为使核武蒙上污名即可消除人们对权力的饥渴的想法是幼稚的。的确,要意识到核武对侵略行为起到的阻碍作用并不困难。在预防暴力上,恐惧心理或许比常识更为有效。

人类假使销毁核武,则或许不再会害怕战争将导致全球毁灭。但这未必是好事。世界可能会倒退:战争或许会变得频繁,甚至成为可接受的政治手段。世界或许会回归对“终极武器”搜寻之老路——而这恰恰是火药、空军以及核武诞生的原因。在核裁军之后,接下来将会出现何种武器?这种武器是否会具有与今天的核武同等的威慑力?

像威廉·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所说的那样“忍受眼前的厄运而不投奔未知的苦难” 或许更为有益。

本人是如何学会厌恶原子弹的

被提议的禁核条约似乎与核军控有很多共同点。毕竟,两者都承认核武具有危险性,且目的又都在于削减世界上核武器的数量。但实际上,核军控与禁核条约却分别赋予核武以截然不同的意义。因此,只有禁核条约这一条途径才有望促成全面核裁军的实现。

如本人在本期圆桌讨论之前的文章中所述,本人并不认为禁核条约能迫使核武国放弃核武。但是,此种条约却能使核武蒙上污名,并强化关于使用核武的禁忌,从而为核裁军创造条件。

 “使蒙上污名”意味着给某事(或某人)冠上可耻、可憎、应遭谴责的名声。使核武蒙上污名为何如此重要?

首先,核武巨大的毁灭性是显而易见的。尽管1945年落在日本国土上的原子弹与之后被研发并贮存的核装置相比微不足道,却还是造成了无法言说的苦难。今天,倘若爆发一场核战争,其将造成的环境毁灭规模之大可使人类濒临灭绝。核爆炸所产生的后果无法被限制在固定的时空内,而会跨越国界和世代。无论以何种合理的标准去衡量,核武都与对作战的手段和方法加以限制的国际人道主义法背道而驰。

鉴于前述原因,非核武国就不可能将核武仅仅视为核武国主权的一部分。核爆炸及其后果是全人类(包括国家、公民社会与个人)共同的紧急问题。而这正是“人道主义倡议”背后的基本态度。由于“人道主义倡议”这一政治进程,禁核条约的谈判即将发生。

而核军控这一途径却截然不同。尽管核军控或许有用且重要,但它却未充分强调核裁军的紧迫性。虽然核军控与禁核条约在对核武器危险性的认知方面如出一辙,但是前者认为通过削减核武库、降低警戒级别和建立热线等手段就可将核武的危险控制在一个可接受的水平。

核军控要求掌控核武的行为体通过理性的行为以避免灾难。核军控理念背后的假设是有序的环境和对规则的遵循。但是核军控的问题在于它并不否认核武(通过制止战争尤其是核战争)使人类受益的观点。这种对核威慑的接受是核军控的根本缺陷。核军控要求核武不受过多的控制。因为倘若核武被过度控制,各行为体就或许会认为有核武的敌人将不情愿使用其核武,而这就有可能导致威慑的失败。

核军控面临着两难的境地:它既试图遏制核武,却又同时主张存在使用核武的可能性。这就会招致诸如理查德·尼克松的“疯汉理论”等奇怪战略的出现。“疯汉理论”主张投射一种心理不稳定的形象,从而使敌手相信你有可能会使用核武。此种手段与稳定和理性背道而驰,而核军控理论却通常将稳定和理性归功于核威慑。今天,人们有时会援引“疯汉理论”以解释特朗普总统关于核武的古怪观点。

即便在最好的情况下,核军控应对核武的方式也是矛盾的:核武器是有害的;但如果我们对其加以适当的限制,核武器就又是有益的。而在最坏的情况下,核军控则怂恿人类“停止担忧并学会爱上原子弹”(借用斯坦利·库布里克电影《奇爱博士》的标题)。

本人并不认为核军控毫无用处。但是仅凭核军控还远远不够,因为它无法彻底销毁世界上所有的核武器,而销毁核武器才真正是使人类免遭核爆炸之害的唯一方法。

禁核条约宣布人类“应当”对原子弹感到担忧,并应当学会“厌恶”原子弹。以此种方式使核武蒙上污名是政治工作,而销毁核武本身则是技术工作。这两个进程都将是困难且漫长的。但正如19世纪废除奴隶制的运动一样,获取成功并非毫无可能。

 



Topics: Nuclear Energ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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