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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尔诺贝利,福岛,以及对防备“下一起”核事故的未雨绸缪

1986年4月,切尔诺贝利这座鲜为人知的城市在一夜之间就成为了悲剧的代名词。25年之后,日本的福岛县遭遇了类似的命运。在遏制事故后果方面,福岛事件的处理要胜于切尔诺贝利。然而,假若再有一座核电设施发生紧急事故,发生的方式将很有可能出人意料。各国是否为“下一起”不可预测的核事故充分做好了未雨绸缪的工作呢?接下来,来自奥地利、喀麦隆和印度的作者将对过去30年内核电站事故防备工作所取得的进步做出评估,并就如何进一步加强防备工作进行探讨。

Round 1

切尔诺贝利以来的巨大进展——以及未来的道路

灾难是一场严重性和规模都超乎预计的事件,其造成的巨大损坏无法在短时间内恢复。灾难所造成的危险是不可控的;若是可控,就不应当称其为灾难了,充其量只是一场危机。

因此,处理灾难的关键在于预见最糟糕的情况并作好相应的准备工作。值得庆幸的是,随着科技的进步,人们对灾难的预见与响应能力也有所提升。大自然继续发生极端的环境事件。然而,今天人们所从事的危险活动通常已经嵌入了紧急情况防备和响应工作。

生产核电便属于这种危险活动。核电站反应堆运行60多年来——累计16000多个运行年头——只发生了两起灾难,分别在切尔诺贝利和福岛。其中只有切尔诺贝利事故造成了人员死亡——事故之后30人立即丧生,多年后又有20多人陆续丧生,未来长期内还将会有更多的人因该事故而死亡。这些数据表明核工业一直给予了核反应堆安全运行以应有的重视。核工业人士非常清楚,虽然60年来只发生了两起灾难,且只有一起造成了人员死亡,却已足以使公众对核电产生负面的看法!

解决该问题主要有三个办法。首先,需要继续不断提高反应堆的运作安全。其次,需要将更好的紧急情况防备和响应工作制度化。再次,应将前两个方面的进步公之于众。切尔诺贝利和福岛灾难在这三个方面都提供了重要的经验教训——但是本文探讨的重点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防灾预备工作上所取得的进步。

这种进步是巨大的。切尔诺贝利事故之后,出现了一系列相关的监管程序和官方指导方针,同时一个关于紧急情况防备和响应的国际法律框架也得以诞生。各国有义务执行上述框架、程序和方针。但是执行工作必须符合在切尔诺贝利事故后建立的,在福岛事故后经过修改的国际基准。

已采取的步骤。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在制定公约,明确紧急事故处理的指导方针方面一直起着带头作用。切尔诺贝利事故发生后,《及早通报核事故公约》成为了第一部正式通过的此类文书。因为切尔诺贝利事故清楚地显示了核灾难的影响很可能会跨越国界,所以各国立刻开始执行该公约,公约于1986年10月底前正式生效。同时正式通过的还有《核事故或辐射紧急情况援助公约》,不过该公约直到第二年才生效。这两个公约赋予各国和IAEA关于部署核或辐射紧急情况准备工作的具体义务。之后通过的《核安全公约》与《乏燃料管理安全和放射性废物管理安全联合公约》强化了这些义务。这四个公约所覆盖的核活动范围相当广泛。

多年来,IAEA发行了一系列旨在加强各国关于核电站安全、防备和响应工作的安全标准。IAEA也致力于确保各国、双边、区域与国际的核灾难响应机制与程序具有相互兼容性。在福岛事故之后,IAEA修改了其《通用安全要求》,内容中加入了新学到的经验教训。这促成了《核或辐射应急的准备与响应》的出版,该文件对准备与响应工作的标准提出了建议。各国可以通过多种途径执行这些标准:依据法律法规;明确核操作员、全国和地方官员的责任;建立监管框架体系,并确保能够证实执行工作是否有效。

然而,IAEA绝不是参与改善灾难防备工作的唯一机构。1986年,各国认识到,机构间的合作协调极为重要,因此辐射和核紧急情况机构间委员会应运而生。该委员会包含了18个组织,十分多元,其中包括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组织、世界卫生组织和国际民航组织。委员会出台了一项《辐射紧急情况联合管理计划》,以统一国际上紧急情况防备和响应工作的标准。该计划使各国共同了解参与机构的角色、责任和能力,也提供了这些组织运作的整体概念,从而使快速、协调的响应工作成为可能。

尚未采取的步骤。福岛事故之后,几乎所有拥有核反应堆的国家都审核了各自的紧急情况响应体系——日本政府IAEA发表了多份报告,提出了能够改进紧急情况防备工作的一些建议。首先,当出现紧急情况时,政府官员必须能够快速得到全面的科学意见和专家判断,以便其在极端紧迫的情形下做出好的决定。假若福岛事故发生后官员们能够得到更好的建议,就有可能在当时避免一些在时机和疏散范围上犯下的错误。

其次,当一起事故发生时,官员们应有能力对事故的严重程度进行正确分类。如此一来,就能够尽早地启动相应的标准操作流程。对事故严重程度的错误分类会导致宝贵时间的浪费以及人们对官员信任度的下降。再次,务必使各层级人员获得准确信息。举例来说,如果操作员试图对国家或国际机构隐瞒一起事故的发生(或其严重程度),那么只会拖延合理应急工作的实施。例如,在切尔诺贝利事故发生后,受灾区域只发起了少数应急疏散工作——且这些疏散工作在事故发生了36个小时之后才开始。诚然,与许多非核事故相比,切尔诺贝利事故造成的直接死亡人数要小得多。但是灾难却给该地区各国的人们造成了实体、社会经济、政治与心理上的深远影响。如果起初就有准确的信息,灾难的后果就会大大减小。最后,必须在地方、州和全国范围协调应急能力。然而要做到这一点,操作员就必须进行包含所有相关方的定期演练,并且对任何缺陷进行认真尽职地整改。

选择,预备。能源是人类进步的本质。对于寻找一个能源充足的未来的国家而言,核电是很多选择中的一个。各国将根据各自的考量做出关于核电的自主选择。选择核能的国家清楚地知道,若要使核产业安全、可持续地运作,就必须有大量相关的法律监管基础设施。这种基础设施的构成之一即紧急情况防备和响应工作。持续不断地提升灾难管理能力是各国义不容辞的职责。值得庆幸的是,灾难防备工作的国际机制和各国所做的努力正在使执行该职责的难度日益减少。

吸取事故之教训,普及核能之使用

核能发电大约占全球总发电量的11%。随着世界人民为了减缓气候变化而努力限制对大气中二氧化碳的排放,这一比例很可能会在未来中期内有所提升。然而自福岛事故发生以来,全球核能普及的步伐有所减缓——这与切尔诺贝利事故发生后出现的现象相同。即使不太严重的核电站事故也能够使公众对核能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

1986年的切尔诺贝利事故发生的因素众多,其中包括反应堆设计缺陷、核电站操作员受训不足以及缺少核安全文化。爆炸发生后,30人由于强辐射而立刻丧生,在此之后死亡总人数上升到了56人左右。任何非自然死亡事件都是令人惋惜的。但是切尔诺贝利事故促使科学家和工程师们改进了反应堆运作的电子控制技术。该事故也使关于核安全文化的教育得以加强。目前,再次发生一场类似于切尔诺贝利事故的核事故的概率微乎其微。

世界上第二起大型核事故发生在第一起的25年之后,这就是五年前的福岛事故。这一次事故是由外部事件造成的——一场大地震和海啸。并没有出现由于辐射造成的死亡,但是不少死亡是由于焦虑或其他心理状况造成的。160,000人撤离了事故发生区域,其中大约有60,000人已经重返家园,其他人也正在陆续返回。

全球核社区一边仍在学习福岛事件的经验教训,一边却已经在运用这些经验教训,以预防未来事故的发生。现在,当人们设计新核电站时,会考虑严重外部危害事件发生的可能性。福岛事故中失效部件的替代品正处在研制阶段。已研发出了为核电站提供电力和冷却水的移动系统,以备核电站自身系统失效时之需。许多国家已对各自核电设施进行了压力测试,也有许多国家审核了自身的法律和安全框架。在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的领导下,国际安全标准得到了加强。为了强化全球核安全体制,监管者、操作员和供应商的网络体系已经在国际、地区和次区域层面建立起来。旨在理解福岛事故起源和危害的国际会议层出不穷。因此,世界各地的核电站都正在不断获得如何加强安全措施的更有效的指导。

切尔诺贝利和福岛事故提供的经验教训正在加强核安全。国际核社区也正在做出一致、有效的努力,以避免人员死亡(尽管一旦发生严重核事故,完全消除人员死亡的可能性是不可能的)。但是核安全仍然存在提升空间。应该加强核电站操作人员之间的国际合作。更多的国家应该参与IAEA理事会在2011年的行动计划中所建议的核设施国际同行互审工作。这些行动有利于加强安全文化,使公众更易接受核能,也有利于提升紧急情况防备和响应能力。

全球性的统一。诚然,在对核和辐射事故的防备和响应方面,IAEA已经制订了具体的安全标准。但仍有必要统一世界各地为紧急情况防备和响应所采取的措施。无论一国是否使用核电,都应当在各个层面不断发展并维持其响应能力,因为一旦在某国发生核或辐射事故,其危害很可能会波及周边甚至远方国家的人和环境。

在诸如我国喀麦隆等许多发展中国家,与放射源相关的紧急情况最令人担忧。这些紧急情况包括核设施遭破坏,放射源被盗窃或丢失,以及运输放射性物质过程中发生事故。一旦发生核或辐射事故,这些国家就会立刻审核紧急情况防备标准,以确保未来发生的类似事件可以得到控制。国际核社区明确知道有必要不断加强对核事故的处理,减少事故对人和环境所造成的负面影响。

为了加强成员国对核与辐射事故的防备工作,IAEA最近推出了一项基于网络的新工具,即“紧急情况防备与响应信息管理系统”。IAEA紧急事故中心主任Elena Buglova认为,该“自我评估工具”“将大大提升成员国的防备工作水平。”根据《核事故或辐射紧急情况援助公约》,“在协助各国发展自身防备工作,以防范核事故和辐射紧急情况方面,”国际原子能机构确实有具体的职责。

事故响应工作若要有效,就必须广泛分享关于核电站和核事故的技术信息。操作员、监管者与供应商等核产业的所有利益攸关方必须首先得到相同的信息才能为事故管理做出应有的贡献。有效的事故防备工作需要以全球性的眼界为前提。

改变立场。在确立可持续能源体系的全球战略中,核能应当受到高度重视。国际能源机构和核能机构的数据显示,若要把全球变暖控制在比前工业化水平高2摄氏度以内,全球核产能就必须在2050年之前翻番,核能发电必须占到总发电量的17%。今天,许多政治家承诺将把核能从他们国家的发电选项中剔除。但是毋庸置疑,他们将很快改变立场,接受核电,因为核能发电是最可靠和最可持续的发电选项之一。

 

紧急核事故与即兴大师

今年的4月26日是切尔诺贝利核事故发生30周年纪念日。对于那些亲历事故的人们来说,当时的爆炸、疏散场面与惶恐的心理仍然记忆犹新。然而很少有人会记得该核事故应对处置工作上所取得的一项里程碑式的重大贡献:1986年11月,包覆切尔诺贝利核电站4号反应堆的混凝土外壳竣工。来自前苏联各个地区的工人在极端的辐射环境下,在被毁坏的反应堆残骸上,建造了这座“石棺”。他们使用了大量的混凝土,也发挥了充分的想象力。这座庞大的混凝土结构历经一些修补,已经矗立了30年了。(人们现在正在建造一座能够笼罩这座石棺的更大外壳结构。)

多年来,随着切尔诺贝利应急响应团队逐渐退出历史舞台,新一代核专业人士受到的专业培训则侧重于如何预防下一起核事故。培训所强调的是“安全文化”。有了“安全文化”与“固有的安全设计”,本应保证有一个无核事故的未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世界似乎已经快要永久忘却应当如何应对处置核事故的发生。然而,2011年3月,一场大地震引发的海啸以及随即而来的大停电,使得一座世界级大核电站的多座反应堆陷于瘫痪。

作为研究苏联核电项目与切尔诺贝利核事故的我,看到福岛事故后立刻出现的人们之间相互指责的现象,感到十分痛心。切尔诺贝利事故中的一幕幕又得到了重演。最先遭受谴责的是核电站操作员,其次是反应堆的设计,最后轮到了日本国家核管制架构。当然,“文化”也成为了罪魁祸首之一。

较之一些人最终认为切尔诺贝利事故是一场由前苏联造成的,且“永远不会在这里发生”的核事故——无论“这里”是指哪里——人们对福岛事故的态度却要积极正面得多。诚然,福岛事故证明,仅仅关注事故预防的核安全哲学是有极大弊端的。在切尔诺贝利事故和福岛事故之间的这几十年内,对事故防备与应急回应极度缺乏关注,然而现在这两个词汇已成为世界核工业的常用词。但令人奇怪的是,这种转变还只是部分的。事故预防仍是重中之重;事故防备有时会得到足够的关注;而实际回应策略得到的资源(与想象力)仍然有限。

从福岛事故中“汲取的教训”——关于这些教训的报告仍然层出不穷——主要集中于技术和法律上的改进、组织的改革以及责任的分担。福岛事故促使美国核管理委员彻底修改了其关于事故预防、防备和回应的指导方针和具体规则。与此同时,美国核工业执行了一项名为“FLEX”的项目。该项目为各核反应堆现场和区域中心提供诸如额外水泵、发电机等硬件设备,以便满足出现事故的核反应堆的不时之需。在福岛事故发生之后,欧洲的核电站反应堆受到了“压力测试”的检验,而测试激发了拥有核电反应堆国家之间的对话,开始探讨是否应该统一各国关于核电站可能遇到的各种天灾人祸的管控手段。

诸如此类的步骤是正确的。然而,重视预防与防备而轻视回应的做法,忽略了一个简单的事实:核事故往往比人们最糟糕的预期还要严重。核工业业界人士称核事故为“超过设计预期的事故”是不无道理的——人们只可能预料到少量的情况并做出相应的防备工作。因此,在为完全避免核事故努力的同时,有必要谋划依靠技术和团队合作的创新核事故应对策略。

一般来说,对应急回应人员的培训应该侧重于强调灵活应变和想象力的运用,其中尤为强调需在前所未有的情况下迅速做好评估分类工作。对于核事故应急回应的培训却不然。在应对“清单以外”的情况时,核工业业界人士似乎极不情愿运用人类想象力。至少在欧洲和美国——我不能对全世界的核工业都一概而论——核工业似乎过度强调控制。每一个可能预期的情况都有一个相应的计划。如果一个计划失效,还会有更多的计划。员工接受的培训即遵从程序,执行指令。他们若不照做,那肯定不是件好事。

这种做法,如人类学家Constance Perin所记录的,从根本上否认了在现实世界中使用不完美技术(所有的技术都是不完美的)可能会出现的种种情况。更糟的是,该做法遏制了人们使用一种创造性的能力:即兴发挥的能力。尽管即兴发挥更多的时候会让人们联想到爵士乐,但是在发生紧急核事故时也能够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在音乐演奏中,一说到即兴,就会让人们想起狂野、随性的独奏。然而,在紧急核事故培训中强调即兴的概念,将有利于回应人员在艰难的条件下,努力采取以技术为基础,团队为导向高度协调的应急措施。

在任何事故中都会出现即兴应对的状况。切尔诺贝利事故就是如此,尽管不能从任何对该事故的书面报告中找到对创造性想象力使用的描述。即兴应对在福岛事故中也起到了作用。其实,如果想要“终结”福岛核事故,就必须有更多的即兴发挥。人们往往只记住那些失败了的创意行动。但是这样做却会产生一种只重视控制与可控性的思维模式,而这种思维模式将会被下一起核事故炸得粉碎。

 

Round 2

与公众携手,更好地防备灾难

本期圆桌讨论文章的一些读者在评论栏表达了对核电的负面观点,并倾向废除核电。尽管圆桌讨论的三位作者强调了核灾难防备工作所面临的挑战,但还是支持或者至少不反对核电的使用。是什么造成了外行读者与所谓核专家之间的观点分歧呢?

这些读者的态度其实并非不寻常。许多人反对核电是因为他们担心一旦发生事故,后果可能会超出当初设计核反应堆时所料想到的程度以及人们能够应对的范围。三位圆桌讨论的作者其实非常清楚灾难防备和响应工作所面临的技术、法律、监管和心理等多重挑战。尽管作者们都知道需要在方方面面加强防备和响应能力,他们却认为没有必要完全淘汰核能的使用。

另外两位作者与本人在第一轮文章中的观点一致,也强调从过往灾难中汲取经验教训的重要性。其中,Augustin Simo提倡统一全球的应急流程;Sonja Schmid则认为,当出现紧急情况时,核电站的工作人员应该有更多进行即兴发挥、使用创造力的自由。

本人认为,造成外行人与专家间观点分歧的一大因素即知识。诚然,有不少见多识广的专家也反对核电的使用,但是许多反对核电的外行人得到的信息却非常匮乏片面。

这部分要怪核设施从业人员,也要怪Simo所说的“核设施内部固有的保密性”。这种保密的倾向会使核操作人员把核技术视为常人所无法理解的东西。举例来说,许多核设施从业人员从未试图向公众解释辐射现象(大自然中存在许多无害辐射)。有的时候由于懒惰或不关心,他们从未向公众描述那些可以将核灾难风险降到最低的改良的安全设施和对操作员的强化培训。公众对核电不安和不信任的感觉是沟通不足的结果。

从前,人类是害怕火的——直到他们发现,只要足够小心,火其实可以被安全地用来做很多好事。因此,核设施从业人士必须摒弃保密的习惯,鼓励公众了解核安全设施以及事故防备工作。如此一来,公众才可能克服对未知事物的恐惧。

不凭空存在。另一个能够增强公众对灾难防备工作信心的机制便是一国的核监管体系。福岛事故发生之后,“监管俘获”现象得到了高度关注。“监管俘获”的意思是应受监管的产业反过来支配了监管机构。因此,有核反应堆的国家采取了措施,使得监管机构和流程变得尽可能的严格和独立。诚然,对监管机构的信任对于正确的反应堆运行和应急响应体系来说至关重要。然而对监管者的信任并不是凭空存在的,就像监管者们自己不是凭空存在的一样。公众对监管机构的信任放映着一个社会对公共诚信、诚实和安全文化的整体看法。例如,在一个交通安全文化松散的国家,人们对核设施运作也很有可能持负面态度。

但是还是有一线希望的——核电在某种程度上是自我管制的。核技术相当无情,一场地方性核事故很快就会震惊全世界。这促使全世界的核工业不得不维持高标准,自觉接受同行审查和审计,甚至统一其运作流程。

必须承认,不可能存在一个完美的灾难预防和防备战略。因此,那些决定将核能作为其发电技术之一的国家应当把灾难预防和防备工作做得尽可能完美。至关重要的是,必须将防备和响应工作的安排以透明的方式传达给公众。

即使公众成为防备和响应战略的伙伴,核能所面临的挑战也不会消失。但是将公众纳入解决方案中的做法却是毋庸置疑的。

 

灾难、科学共识与可靠数据

对于切尔诺贝利事故造成的死亡人数的各种估计千差万别,这其实并不令人惊讶。如我圆桌讨论同事Sonja Schmid在第二轮文章中所述,世卫组织2005年的报告预计切尔诺贝利死亡人数会接近4000人;而第二年,绿色和平组织却估计灾难会导致近100000例致死性癌症。这两个数字大相径庭,但是辐射风险的计算一直都存在着问题。少量辐射后果的不确定性相当大;特定人群的风险不确定性也很大。然而,每个机构使用的评估方法又都不尽相同。对切尔诺贝利死亡人数的正确判断可能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出现,或许这将成为一个永恒的不解之谜。福岛事故造成的死亡人数也是一个未决的问题。我们需要更好的数据证据来支撑核灾难造成的预计死亡人数。目前缺少定量研究,因此无法证实受到辐射照射并有某些风险因素的特定人群中的预计死亡人数。

遗憾的是,对人员伤亡估计共识的缺乏会降低公众对核电的信任。诚然,如果核科学社区能够采用一种估计灾难造成的伤亡人数的统一方法,那么公众对核电的不安情绪可能会变得更容易控制。最理想的情况当然是科学社区能够取得这种共识,并立刻开始将此共识付诸实践。这种统一的估计方法与目前科学家们的众说纷纭相比,可能更容易使公众接受核电。

无论如何,科学研究表明,一场核事故造成的心理伤害可能会大于辐射效应造成的伤害。Schmid已指出,紧急疏散造成的心理压力会导致某种心理创伤;纯粹的恐惧心理也会产生类似的后果。对于任何灾难准备和响应体系而言,如何控制这些心理上的影响是一个严峻的挑战。

优先考虑。Schmid写道,灾难准备和响应工作“在很大程度上是技术活,”但不“仅仅是技术活。”她这么说当然是正确的。但是在任何灾难中,必须要优先考虑准备和响应工作的技术方面。从事故发生的第一刻起,就必须开始收集数据,以确定事故的影响范围,并为第一批响应工作者提供行动指南。必须连续实时地进行监控工作,以协助评估事故的直接后果以及对人与环境的潜在影响。此外,官员或专家所做的任何公告必须以可靠的数据为依据。Manpreet Sethi写道,官员们必须“能够快速得到全面的科学意见和专家判断,以便其在极端紧迫的情形下做出好的决定。”

然而数据以及对数据的诠释,尤其当地方官员也参与其中时,很容易变得充满争议。例如,在福岛灾难开始的最初阶段,日本核安全技术中心“开始公开放射性物质扩散的预报(放射性烟羽预报)。”然而福岛县政府却认为此信息不能够反映最新情况,因此从未正式公开。诸如此类的意见分歧会延误必要的行动。

核设施固有的保密文化也会进一步带来行动延误的风险。过度保密的倾向将导致与外国专家和机构沟通的拖延。这一保密倾向必须得到遏制,因为当紧急事故发生时,国际专家社区及时共享观点和做法是极为重要的。

 

切尔诺贝利死亡事故与专家判断之挑战

核紧急情况的准备和响应工作在很大程度上是技术和体力活,会用到水泵、发电机、安全壳和直升机等设备。但是这种工作不仅仅是技术活。如我的圆桌讨论同事Manpreet Sethi所述,准备和响应工作也涉及复杂的法律文书和组织能力。此外一些读者评论表示,准备和响应工作还涉及复杂的监管和培训能力。然而,无论一国签署了多少份国际公约,无论该国对出乎设计预料的事故的处理方式如何灵活(或不灵活),在真正发生紧急事故时,关键决定最终还是得由核电站的员工来做,并将取决于员工对事故严重程度的判断。随着灾情的演变,这种判断也会随之演变。专家们会改变他们对灾难严重性和潜在后果的意见。他们会发现,之前看似毫无联系的系统实际上是互相关联着的。

这种现象会阻碍Sethi在第一轮讨论文章中所提及的紧急情况下的有效沟通。Sethi在论述切尔诺贝利和福岛事故中出现的准确信息传达的延误情况时,写道:“(当出现紧急情况时,)政府官员必须能够快速得到全面的科学意见和专家判断,以便其在极端紧迫的情形下做出好的决定。” Sethi认为,官员们必须能够迅速准确地对一起事故的严重性进行分类。但问题是,无论对于官员还是专家而言,当发生严重事故时,要又快又准地判断情况究竟有多糟糕通常非常困难。当一起灾难还在发生时,不可能对其进行精确分类;换言之,随着一起灾难的不断演变,应该对其不同发展阶段的严重程度分别进行分类。

那么,真正的挑战应该在于如何传达不完整或者没有被完全理解的信息,并基于此信息做出相应决定。尽管Sethi提出的“全面的科学意见和专家判断”在紧急事故发生时会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但这些意见和判断也不是绝对无误的。

合理的后果。在核灾难所带来的健康危害这一话题上,专家判断既起到关键作用,又引来许多争议。Augustin Simo在第一轮文章中提到目前切尔诺贝利事故的死亡总人数大约为56人。Sethi给出了类似的数据(虽然她承认死亡总数可能在未来长期内还将有所上升)。两位作者都将这些数据作为核行业足够安全的证据,言下之意就是,核事故造成的死亡人数相比普通事故造成的死亡人数要少得多。例如,美国每天大约有90人死于汽车、卡车和摩托车撞车事故。当审视诸如核能等的高风险技术时,总是容易让人想做这种比较。然而,这种比较存在着两个问题。

首先,核灾难造成的人员死亡通常是一个极具争议的话题。2005年,世卫组织与其他机构在一份关于切尔诺贝利事故造成的人员死亡的报告中预测,“最终可能会有4000人死于核辐射。”然而绿色和平组织2006年的一份报告挑战了这些数据,该报告估计切尔诺贝利灾难将会导致250000例癌症病例,其中致死性癌症将达到100000例。这两组预估数据间的巨大差异显示了推算由某些事由造成的未来死亡人数极其不易。的确,国际社会目前只接受了一种切尔诺贝利和癌症之间的直接因果关系,即儿童甲状腺癌。匹兹堡大学的Olga Kuchinskaya在她大胆的《隐形政治》一书中写道,甚至连这种有限的接受也仅仅是白俄罗斯科学家努力的结果,而这一群体在白俄罗斯却正在被日益边缘化。

其次,无论是核灾难还是其他灾难,死亡都不是灾难造成的唯一后果。紧急情况造成的心理创伤,(临时)疏散产生的心理压力,或者Simo所说的“对核能的恐惧”(且不论这种恐惧是否合理)——这一切都能给人的生理和心理健康造成危害,且危害程度并不亚于癌症。换而言之,核事故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不仅仅局限于死亡。即使是缓解期的癌症,其后果也要比“缓解期”这个名字听上去严重得多——若要“治愈”甲状腺癌症,患者通常必须经历甲状腺移除手术,且需要接受一生的替代疗法。

切尔诺贝利事故死亡人数之不确定性表明,“科学意见”不总是一致的,“专家判断”也存在分歧。科学家的专业意见难免会招来争议;专家的判断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

 

Round 3

计算核风险,坚信独创性

就当我刚坐下来准备写本圆桌讨论的最后一篇文章时,收到了一则交通事故的新闻:孟买-普纳高速公路这条连接印度大城市的交通枢纽上,一辆巴士与另外两车相撞,造成17人身亡。据6月6日的《印度时报》报导,自2014年起,该路段上已有285人丧生。尽管如此,此高速公路并未被封闭。

2013年,160万中国人和140万印度人死于由空气污染造成的疾病。这种致死的污染来自烹饪和供暖用的燃烧的木头、粪便和秸秆,发电用的燃煤与汽车尾气。世卫组织确立的空气质量指导方针规定,每天悬浮微粒浓度平均值不应超过每立方米25微克。然而,北京和新德里每年二月的微粒浓度通常达到每立方米300微克以上。尽管如此,尚未有任何国家禁止为了烹饪、供暖或交通等用途而燃烧燃料的行为。

本人列举这些数据,并不是为了把核能发电的危险轻描淡写,而是为了进一步看清问题。使用核技术确实会带来一系列危险,但是在亚洲任何一个正在现代化的城市步行穿过一条繁忙的街道也很危险。其实无论在哪里,人们都是一边进行着日常工作生活,一边冒着风险,小心翼翼,时刻准备着。

个人处境。我的圆桌讨论同事Steven Starr问道,为什么应当“继续让反应堆生产大量的对于人类来说”将永久存在的“核毒物”呢?Starr认为这才是核电的关键问题。但是我不禁要问:既然核能发电不排放任何有害气体,我今天为什么还不得不呼吸肮脏能源排放出的有毒气体呢?

这让我联想到了Sonja Schmid所说的人们风险认知的差异。我认为,一个人的观点取决于此人当时的生活处境。对于我的家乡而言,持续不间断的供电仍然只是个梦想。在那里,由于医院没有稳定持续的电源,生命保障系统有时无法正常工作,导致病人死亡。我会将这种现象考虑到我的风险计算中。我认为此风险比核事故的风险还要大。更何况假若核系统的操作符合最优安全流程,本不应当有任何核事故发生。

Starr说废料管理是核电领域一大尚未解决的问题,对此本人完全同意。但是世界上许多地区都在不断进行废料处理的研发工作。印度在国际原子能机构2014年9月的大会上宣布了一项重要进展——对塔拉普尔巴巴原子研究中心的錒分离展示设施的试运行。原子能委员会当时的主席Ratan Kumar Sinha说,该设施能够把“少量錒系元素从高层废料”中分离出来,这一过程可能会把放射性废料的寿命“从1000年左右减少到大约300年。”分离作用同时减少了需要长期储存的高层废料。此外,“已经研发并展示了一种能移除具有强辐射作用的铯-137的技术,该技术还能将铯-137转换为能够用于血液辐照仪以及其他类似的低辐射应用的(一种形态)。”我一直对人类的独创性充满信心,坚信一定能找到在今天看来十分棘手的问题的解决方案。

在第二轮文章中,本人提出核设施应当与公众携手,增强公众对核电的信任。如Sonja Schmid所述,核设施建立了公众信任,不等于同时就得到了“代表公众做决定的全权委托。”更进一步说,核设施与公众之间的合作是双向的:当一个知情、严格的公众仔细检查监督核产业时,核安全和应急准备工作也会相应得到加强。

为核电赢得支持:必须因地制宜

我的圆桌讨论同事Steven Starr说我认为没有必要淘汰核电,说得没错。Starr写道,Sonja Schmid、Manpreet Sethi和我“会提出核产业新政策或技术修改方面的建议,却并不会提倡废除该产业。”正是如此——我不会提倡废除一个能够大幅增加发展中国家发电量的产业。如果没有工业化所需的能源,这些国家上百万的民众将永远无法摆脱贫困的命运。

启动核电项目的国家通常有这么做的充分理由,这些理由包括缺少满足电力需求的其他可靠选择。对现有核反应堆安全的信任以及对很快就会有更安全的反应堆的信念也是理由之一。在多数情况下,当公众了解了开发核电的根本原因后,通常会支持决策者的决定。因此务必要让公众了解为加强反应堆安全所做的持续努力,自切尔诺贝利事故发生以来所取得的核安全方面的进展,以及自福岛事故发生以来为了避免未来发生类似灾难而采取的措施。

然而由于各国的教育和科技发展水平差距悬殊,在与公众就核电进行沟通时所采取的策略也将各不相同。举例来说,在核产业业已成熟的国家,人们不想轻易失去该产业所提供的工作岗位。如果雇员人数达到一定规模,他们就可以向处在同一社会环境的他人解释核技术的好处,从而大大提升公众对核能的接受程度。在欠发达国家,情况则可能截然不同。人们需要达到一定的受教育程度才能理解核技术以及相关的安全设施。因此,在民众受教育程度普遍较低的国家(包括很多非洲国家),与公众沟通时应该重点解释地方能源无法为工业化提供足够电力的这一事实。公众一旦意识到如果没有核能就无法推动工业化进程,尽管存在发生事故的可能,他们还是会支持核电的使用。就好比尽管坠机事件不可能完全避免,人们还是会坐飞机,因为只有飞机才能实现快速的洲际交通。

为了实现发展目标而开发核电的国家应当与其他处境相似的国家分享决策过程。同时,核监管机构必须以透明的方式与公众互动。这些监管机构是核产业与公众之间的媒介,必须始终如一地展现其独立性以及恰当监管核电的能力。

尽管一些国家(如德国)正在减少对核电的依赖,使用核电国家的总数很有可能会继续增加,运行的反应堆总量也会相应增加。原因十分简单:许多国家视核电为未来电力可靠、必要的组成部分。

专家、外行人以及灾难准备工作的微妙之处

工程师、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对于人们在风险认知上的差异一直感到困惑,核问题风险认知上的差异尤其令他们困惑。为什么不同的人会害怕不同的事呢?人们为什么常常会无视对概率和死亡率的科学计算呢?

Manpreet Sethi在第二轮讨论文章中写道,专家们倾向于支持核能,而非专家们——也就是外行人——则倾向于反对核能。Sethi认为,公众对核电的不信任通常是由于缺乏相关知识而造成的,而缺乏知识本身是专家们“沟通不足的结果”。Sethi的这一态度反映了评估有争议的风险认知时的一种常见思维。但是这种思维忽视了近几十年来的社科研究工作。在这些研究工作中,相关的话题已得到了透彻的分析:专家知识与外行人知识的关系、信任的概念、科学沟通的“缺失模型”,等等。

通常,除非把研究对象所表现出的品质、品味和专业知识水平进行仔细区分,否则把专家和外行人区分开来的做法并没有什么用。有一个关于英格兰西北部羊农的经典例子。兰卡斯特大学科学研究系教授Brian Wynne在切尔诺贝利事故后对这些羊农进行了研究。Wynne发现由于这些羊农对羊群行为了如指掌,又十分熟悉附近Sellafield核燃料后处理厂在之前的小事故中所产生的效应,因此较之那些只关注当地土壤对辐射污染稀释作用的科学家们,他们能够给出更贴切和精确的预测。

由此可见,有的时候很难判断到底谁是专家,因为每一个人都是某些领域的专家,其他领域的外行。此外,把外行人和专家明确区分开来的做法忽视了人的学习能力,而已经有许多证据显示,无论是医学还是核能问题,外行人的确有能力对他们关心的问题进行有效自学。当核专家们给外行人的反对意见贴上“无知”的标签时,很可能会与关于核能领域潜在问题的宝贵观点和有用的解决方案失之交臂。

并非全权委托。Sethi和Augustin Simo都强调了公众对核电信任的重要性。他们建议,科学家们和核产业应向信息不灵通的外行人介绍先进的新安全设施,为公众提供关于核灾难后果的简明清晰的信息,从而努力重建公众的信任。Sethi和Simo的提议也正是长久以来日益专业化的风险沟通者一直努力想要做到的,即(本人将在此改述卡内基梅隆大学学者Baruch Fischhoff对为什么如此多的风险沟通努力都以失败告终所做的总结)“告诉公众数字是多少,解释数字所代表的意义,并尊敬地对待公众。”

这种做法存在两个问题。首先,关于核紧急情况以及其后果的信息从根本上来说有很大的不确定性。“数字”基本上不能被转化为一条清晰一致的信息,因为其中要考虑的背景因素和不确定因素实在太多。其次,认为一旦建立了公众的信任,就得到了代表公众做决定的全权委托的这种想法是一种对公众信任的根本性误解。实际情况恰恰相反:信任是一种动态的关系,要求不断与个人和组织进行互相尊重的对话。

与受到潜在影响的个人和社区进行有效沟通对于核事故应急准备和响应工作而言极其重要。然而,现有的风险沟通模型可能需要进行彻底整改。假若下列情况成为现实,结果又将如何呢:将批判怀疑的大众视为优势而不是累赘;核产业对外行人了解复杂系统和恰当解释不确定情况的能力赋予更多的信任;这场两极分化辩论中的双方试着尊重对方的立场而不是立刻认为对方缺乏理性?起码有一点是确切无疑的:假若相关对话变得更加微妙而不是非黑即白,那么核事故应急准备和响应能力一定会得以提升。



Topics: Nuclear Energ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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